梅涌中学是走读制度的，宿舍自然没有，也不强制午休。许千移家离学校近，若是平时上午，他通常都是一听放学铃打响便回家，在家里吃饭睡觉。但今日肯定得不同了。学校图书馆是这一块最大的图书馆，藏书无数，堪比一般大学，许千移必须要进去，然后借几本书回来。是有选择的借书。他要借民俗类的书，尤其海洋民俗类的书。许千移自信自己将借着这些书籍，逐渐摸清本地传说，然后寻得对昨日所见的解释。那般敏捷优雅的游动姿态，绝不是一般人类能做到的，他确信这点。更何况能与海豚友好相处的那种地步，也绝对算得上奇闻，是不可能随随便便见到的奇闻。
或许那是超自然事件，或许有什么形而上的东西在抬头。这是许千移的看法。
刚踏入图书馆，外头炽烈的阳光就一下子暗淡了。服务台上坐着一个老人，厚底眼镜，正在看书，大概是图书管理员这样的角色。许千移是第一次进图书馆，当然不认得此人。他悄声移步，不至于惊扰他人，虽说正午的图书馆本就没多少“他人”。
翻翻检索卡，然后按图索骥便是。简单至极。
对应书架上各类民俗书籍满满当当，但都不新，全显得很老旧，甚至泛黄。这里有张志诚的《陶纹小谱》，有《海错图》，但许千移不准备借这种不甚搭边，至少看上去不甚搭边的东西。《顾颉刚民俗学论集》是有的，《南岭丧葬文化》是有的，然而这些又都太专业了。最终，许千移只选了两本书回去，不过即使这两本，也都算得上大部头。
他选的一本是《虾兵蟹将考》，一本是《南海问俗》。它们有一定专业性，又图文并茂，注解详实，正是许千移所需要的东西。挑完后，他就返回到门口，准备向老人办理手续。毕竟是第一次借书，又是借这种学术性书籍，要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。但这不打紧，稍微鼓鼓勇气便是，没必要踌躇太长时间。
“我想借这两本书。”他做出大大方方的姿态。
“请拿出学生证……”老人起初语气平常，然而眼中突然有了稀奇神色，“唔，你是想借这两本，确定吗？”
“确定……”
许千移或许语气迟疑，但他内心有种持久的坚定。他肯定要把一些事情弄明白，弄清楚。
“你是想了解什么？”老人扶了扶眼镜，轻咳一声，“之前借这两本书的人，好像都是些搞研究的。”
“我想了解本地关于白海豚的传说。”许千移实话实说。是有选择的实话实说。
“是想要写小说什么的——或者是写小论文？”他又咳了咳，并且再扶眼睛，那花白须发下大有疲态，“梅涌地方小，不出名，没人会记录这里的故事的。你看那些书没用。”
“但总要看看，至少学一下它们的研究方法逻辑也好。”
“那好，我帮你登记下——对了，如果你愿意的话，我其实能跟你说一些这种事的。我小时候常听这种东西。”
老人的童年想必是久远过去，而且是极久远的，正处于遗忘边缘的过去。许千移倾慕那个科学尚未兴盛，迷信依旧长存的时代，因为迷信的正确性似乎正一点点被他证明了出来。口述材料自然有其宝贵价值，又容易理解，许千移乐意听。他心中早有了咨询他人的想法，只是迟迟没付诸行动而已。
“在很久很久以前……”
当然是很久很久以前，许千移想，这种故事只能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。
“……就像东海有龙宫一样，梅涌这片小小的海域也有个龙宫。龙宫里有虾兵蟹将，有龟丞相，还有白海豚武士。”
他搬来椅子，耐心倾听。老人讲述了白海豚与龙宫的故事，是很拙稚的中国童话，颇有古风，然而也仅仅是童话。在这讲述的当头，外面午休铃打响，但许千移却没有动身，只是专注于这件事。在老人讲完这故事的空档期里，他心中急躁，甚至催促起来。
“我还听说过一个白海豚变成人的故事。”
许千移的心一下被勾起，悸动不已。但他知道无论何时，正确答案都不会那么快到来，自己通过的关卡还远远不够，因此还是压制住了。这是很艰难的压制，也是很重要的压制。他不想失去自己形象，哪怕自己从未建立过任何形象。
“不过嘛……”老人抹了下脸，略微停顿，“具体情节我完全忘了。”
“即使泛泛说说也好啊！”
许千移忽然失声，脸一红，急忙捂住嘴巴。在预感成真的同时，他自己也确确实实失去形象了。但老人只是一笑，甚至略带无意中卖关子的歉意，似乎并不在乎这些。
“概括的那种我也讲不出来了，以后若是想起来，我再专门跟你讲讲吧。”
在老人和蔼的语气中，许千移站起身来，小小鞠了一躬。他收回校卡，抱起书来，预备往班级走去。现在那么着急往回赶，指不定就会碰上值日生，挨一顿批评。但他只能快步前行。
然后省去午睡时间，专心于虾兵蟹将的奇妙世界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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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竟然也会看这种东西！”午睡结束后，许千移的同学对书本发出如此感慨。
“有时忽然感兴趣了，就借来看看。”他把书签插入页中，开始准备下午的课本，“这很正常嘛。”
“之前那些民俗节日，你不是一直避而远之吗？而且……我还以为你只看小说呢。”
“所以我说，这次的感兴趣是‘忽然’啊。”
与许千移攀谈的乃是浅维鸿，一个他自小学就认识的朋友。交往了那么久，双方自然深知彼此秉性，只是没那么深入罢了。浅维鸿说的不假，许千移以前确实不怎么对民俗感兴趣，他宁可在花车游行时闷在家中看书，也不愿混入民俗的狂欢，与那带着烟火气的尘土同呆一处。不过这与其说是他不喜欢民俗，不如说是他不喜欢太热闹。因为前者怎样尚待考证，而后者早就被证明了确实如此。
“挺专业的啊。”浅维鸿抽出压下面的《虾兵蟹将考》，翻了翻，随口下了个论断。
“毕竟我想找的东西比较细，那种科普级别的书，大概提都不会提。”许千移也随口接过话题，“我想要了解到，可是这片大海——仅仅是梅涌这片大海——的故事。其实这么说也不太准确，你姑且如此理解好了。”
“这片大海？”
上课铃打响，下午第一节课开始了。
这是数学课，课堂上严禁交头接耳的数学课。
“嗯，民间传说之类的。”
直到下课，许千移才把话茬继续，向浅维鸿接着构筑他的期望。许千移没怎么提白海豚，他知道自己没必要太提，即使对方是渔民的孩子也一样。在这个美妙的新世纪，只怕白海豚已经没那么多见，传统的中国童话也没那么常说了。
“你会游泳吧？”浅维鸿突然没头没脑冒出来一句。
“啊，我当然会啊。”许千移有些惊讶，却只是顺着回答，“住海边哪能不会游泳。”
“我记得你之前不会来着。”
“那时年纪小，还没去学。我现在当然会游泳，而且是姿势正规的游泳。”
他知道浅维鸿在说什么，那是自己小学三年级郊游时的事情。班上同学齐聚海滩，下海遨游，唯独许千移只能干站岸上，无所适从。他当时在想什么呢？那般干站后又做了些什么呢？这些都难以回忆了，童年的消极体验本就是没必要记住的。但同学之后肯定会觉得他不合群，会排挤许千移。他自己于是在那个暑假勤加练习，终于学会游泳，却再没得到在班上展示的机会。
许千移怀疑这是浅维鸿借机羞辱，然而这未免太小人之心了，尤为不好。这种敏感称之为过激反应也未尝不可，但总之，需要改正。需要立即改正。
他暗暗反省了一番。
“这周五不是妇女节吗？”浅维鸿说道，“下午学校放假，又刚好接着周末，我请我爸带你出海怎么样？”
然而这未免太过突然，让许千移难以相信。
“你是说——”
“你今天神情恍恍惚惚，去看看海也好。反正你又没出过海，长长见识如何？这肯定是能帮你理解那些民俗来民俗去的。”
“不是，我是说，你怎么突然……就发出了这种邀请。”
“好吧，我跟你说实话——你了解我父亲吧？”
“我大概了解。”
浅维鸿的父系是从福建那下来的，然而生养于斯，文化交融，因此同时有了福建和广东老一辈的脾气，并且远不似许千移父亲那般轻飘飘。他是很古板很迷信的人，总是遵行一些无谓的老传统，尤为固执。即使许千移自己不打听，这些信息也会从诸多渠道传过来，塑造出模糊但差错不大的印象。钱父已经以此闻名了。
“他周五准备拉着我出海，既然出海，肯定要灌输一大通乱七八糟的东西。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。”浅维鸿接着说，“如果再拉上个人，尤其你这种好学生……”
“我不算好学生。”许千移打断了他。
“这不重要啦。总之，拉上别人的话，只怕他就不好太明显了。而我也能轻松些，不受煎熬了。所以，来么？”
许千移这才想起，他确实并非第一次邀约，而是早已有之。但那过于早，以至于自己不记得了。许千移肯定拒绝了上次，乃至于上上次。但他要接受这次。
也许在那浩瀚无垠的海面，他能看见白海豚，甚至看见与白海豚同游的少女。这并非是没可能的，从形而上角度来看，说是很有可能都不为过。假如世界真存在什么巨大意志，那它肯定不喜欢没头没尾，肯定要给许千移一个圆满的了结……这再好不过。
“来。”
他简短回复。
“你真答应了？”
“是啊。我确实挺想去看看的，散散心也不错嘛。”
上课铃打响，下午第二节课开始了。
这是历史课，课堂上勉强允许交头接耳的历史课。
“那你可要跟自己家里说一声，反正我爸是肯定会同意的。”浅维鸿贴着他耳语，“不需要带什么东西，但要记得休息好。”
休息好并不是很难的事情，许千移于是点头。
接下来这几天，他只要好好看书——看各种书，看课本教材和民俗学书籍，好好学习，好好休息。一切都会自然而然来到的，虽然这建立在“世界真有意志”的假说上。许千移自己反正才十四岁，尚且年轻，生命中还存在无穷多的转机。
“上课！”
“起立！”
在放学后，许千移脱离了大部队，独自来到海边。这是没有防鲨网，没有港口，也没有渔产的寂寞海边，正和几家小饭馆相邻。饭菜的烹制香味远远传来，使人饥饿，使人想要回家。但许千移还有需要完成的事情。
他坐在防洪堤上，吹吹海风，看看海面，听海鸥盘旋不息，鸣叫不止。前天的那种惆怅正在不断放大，让许千移动弹不得，继而发现世界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走向昏黑。这里见不到渔火，看不到灯塔，叮叮咚咚的声响不知从哪儿传来。
浅滩里有小鱼游动，然而如果天再黑一点，在岸上就看不见它们了。防洪堤上沾满贝壳，密密麻麻的苍白色，这苍白也一并昏黑了下来。
许千移知道，他以后肯定还会常来此处，像今天这般久坐。晚风使人发颤，使人敏感而兴奋。这也宛如前夜。
在坚定了一个意志后，他站起身跨上车，朝家的方向骑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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